2013年11月18日上午,复旦大学逸夫科技楼二楼多功能厅里举行了一场特别的座谈会,庆祝外文学院英语语言文学系教授陆谷孙先生执教50周年。除了学校和院系领导、在校学生代表之外,参加座谈会的大多是熟悉陆先生的同事、旧友、以及历年来拜在先生门下的学生。没有会议议程,没有主题报告,自陆先生同窗至交大外部教授翟象俊先生而下,发言者皆倾肺腑之言;回忆顾念的潮水卷过安静的会场,留下欢笑、泪水,甚至还响起了歌声——这样一场座谈会不能不让人感觉到颇有些“另类”,然而,陆谷孙先生本来就是与众不同的。
1963年,仍是复旦英文系在读研究生的陆谷孙第一次踏上讲台,这一站,他站了半个世纪。半个世纪的人事沉浮里,陆先生单薄瘦削的身影饱经岁月磨砺,见证了为人师者最基本也最可贵的操守:对灵魂的信仰。从陆先生的每一位弟子到上过他课的一代又一代学生,我们未必都对他的这份信仰有过充分的思考,但我们确实都因这一信仰而在学习、生活的实处受惠、受益,又在心中无形处经受冲击,及至于灵魂最深处接受洗礼。
好些陆先生年轻时的学生、后来又与他共事的老教授们聊起了当年陆先生在课堂上的魅力和风采;聊起他如何与学生同吃同住,师友难辨;聊起他在日常的工作生活中又是如何为他们频频雪中送炭。这些大都两鬓斑白的老教师们任由自己被回忆的激情携裹着,说到情深处,竟有些旁若无人的恣意。大外退休教授俞惠中老师起身对陆先生深深鞠躬。上海师范大学退休教授周忠杰老师把陆先生四十多年前译成英语的《真是乐死人》从头到尾清唱了一遍。许征副校长也把陆先生奉为对自己一生影响最深的三位师长之一,细数起在外文系与他共事八年的点滴收获,至今还保存着陆先生帮她修改的教学大纲、英文报告和院务简报。
陆先生门下年轻辈的学生们但凡抢到发言机会的,也几乎很少有人谈及他的学问多么高深,着述何其等身——确实谁都知道陆谷孙的《英汉大词典》,也都听闻他是莎士比亚专家,甚至也许读过他众多的译着和坊间流传的杂文漫谈,但惟独有幸拜陆先生为导师的学生们知道,他作为一个人、一位师长的可贵远及学问之外。他为学生修改论文不计长度,替学生答疑解惑不计时间,给学生寄书寄生活费不计荷包,甚至为学生等快递不计身份——我们絮叨念叨的陆师的为人处世听来也许平淡无奇,然而陆先生人格的高尚、他对平等博爱的理解和实践、他对他者的尊重,正是于这些最平常处闪出最耀目的光亮,温暖着他的学生们。
熟悉陆先生的人都知道过去的二十几年,他已经完全过上了一位“穴居教授”的另类生活。他躲进用书和词典垒起的洞穴深居简出,除了傍晚复旦校园里一小时的散步,他若偶尔“出洞”,必是教室——陆宅两点一线。从健步如飞到一只膝盖打上钢钉,再到两只小腿都戴上绑带,一步一颠,他依然来回踩着这两百米的步点,依然为着第二天的课准备到深夜,依然会早早醒来,早早赶到教室。虽然已经不再是他第一位博士生谈峥教授记忆中的曾经的声如洪钟、余音绕梁,但他仍然会推开麦克风,仍然会打起全部的精神,让最后一排的学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年轻的副教授金雯女士说,有时候我会想给学生上这么多课到底有什么意义,然后我想起您,想起我曾是您的学生,我想还是有意义的。
有些人一生探求生命的意义,有些人用自己的生命构建意义,为后来者点一盏小灯,给他们昏暗崎岖的朝圣之旅添些星星的光亮。但恰恰是陆先生的这种理想主义让他在犬儒主义盛行的现世即便没有格格不入,也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加上他对舆论总是退避三舍,对世人趋之若鹜的避之唯恐不及,这让他难免落下孤傲的名声,甚至被曲解、被讥诮。跟陆先生同岁的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黄源深始终对陆先生怀有敬佩之心,称他这种不为名所累,不为利所诱,坚持学术操守,甘于寂寞的境界与众不同,非常人所能及。而陆先生自己则自嘲为一只低等的浮游生物海鞘,在浮游大半生之后,依附上一块礁石,并从此一点点吃尽自己的大脑。
年近七十时陆谷孙教授又有更为另类之举:重新扛起筹备十多年的《大中华汉英大词典》主编重任,他一手举着放大镜,一手握着笔,常常在稿纸上工作到深夜;仿佛他的身体是一台编写词典的机器,只要输入咖啡、浓茶和香烟,便会有精彩的例句和翻译源源不断地产出,只是这机器本身的损耗他却是顾不得了。令陆先生感到欣慰和鼓舞的是,代表杨玉良校长参加这次座谈会的林尚立副校长郑重重申了学校支持这部词典编篆的决心,原本只念叨着希望自己的体力能支撑到上卷出版的陆先生现在应该也对下卷的出版有了更多信心吧。
正如陆先生的同窗挚友上海海关学院退休教授范家材教授所言,陆谷孙是一个做梦的人。历经半个世纪的沧桑变迁,陆先生依然怀抱梦想,怀抱着一颗充满悲悯的赤子之心,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和胸怀,又该是一条多么孤单的漫漫长路!五十年的上下求索,五十年讲台前的挺立,陆先生所执着的梦想归根结底就是陈寅恪先生那永远掷地有声的所谓“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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